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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阿伯江漢津
2010-04-26
我的阿伯江漢津
文/江春男 圖 / 鍾興福提供 台灣游藝數位複製
我的朋友在背包中找來找去,很慎重的拿出一張泛黃的紙張,那是老政治犯江漢津在泰源監獄的證件。六0年代拍的,照片相當模糊, 但是眉毛輪廓和表情似曾相識,好像我父親年輕的神情。我心裡有點激動。他是我父親的堂兄,江家第一位念書人,他被判無期徒刑,整整坐牢二十五年又三個月。
這件事,我幾乎忘掉了。新任新聞局長江啟臣是我堂侄,我的朋友立刻找到江漢津的資料。堂侄和堂伯兩個不同世界,世事變化很快,我的朋友不斷怨嘆,我們讀到許多老紅帽的故事,一個故事比另一個故事更慘,朋友越講越多,我覺得心理難以負擔,不想再聽,但在回家路上,往事像許多精靈,在我眼前跳躍,不讓我休息,我突然想到許多情景。
江漢津在一九五0年四月七日上午被捉,當時他正在上課,一群人包圍教室,穿制服的軍人進來把他帶走,他兒子江哲邦在教室內看著爸爸被帶走,心理受到多大驚嚇已不可考,在那個時代,這種悲劇是很普遍的。
台中師範事件牽連甚廣,許多人被判死刑,江漢津沒有被「課掉」(槍斃)已屬運氣,他判無期徒刑,要關到死,蔣介石死了才特赦出來,撿回一條「狗命」。當時我在中國時報當記者,但他出獄幾個月後,我才知道消息。在那個時代,記者大部分當假的,我連親人特赦的消息都不知道。
小時候常聽阿公講孫文和蔣介石,那是第一次聽人用這種稱呼談國父和蔣公,阿公喜歡講古,但他反對我們考大學,江漢津是很好的教訓。念書的人,都是敗家子,不是被捉判死刑,就是回來賣祖產,不拜祖先,不如回家種山卡實在,扯到政治更是死路,千萬碰不得,他認為當記者等於當乞丐,最沒尊嚴,這點我有時候也不得不同意。
江漢津是獨子,他念書念到台中師專,在我們山裏是一件大事,他的父親是我祖父堂兄弟,一樣做山,但也養豬。兒子送到綠島,家裡日夜被騷擾,天天過著心驚膽跳的生活。煮飯點火點不起來、飯菜燒焦也不知道。幸好,豐原山明水秀,陽光照樣普照,晚上滿天星星,山谷野薑花有撲鼻清香,還有遠處老鷹叫 聲,大自然美景常會讓我們忘掉現實生活的殘酷。
江漢津被捉的時候,他父親不敢走到豐原街頭,我山上老家養許多豬, 阿公常請江漢津的父親過來幫忙閹豬,他從自己家裏翻過一個山頭就到我家,阿公找他來是要幫他忙,他爸在閹豬的時候,江漢津在綠島仍然堅持理想,不妥協。
有一天他寫信回家告訴他父親,一定要克服困難讓江哲邦念書,要念到大學才行。 江漢津的爸爸只好賣田產,給他孫子念書,江哲邦不負乃父期待,考上台大經濟系,他爸爸知道消息在綠島自己跳舞慶祝。但是江哲邦畢業後找不到工作,只能回到豐原中學教英文,經常被情報人員騷擾,心情十分鬱悶。那時我好狗命,考上東海大學,我 父親在路上告訴他,他驚喜莫名,以為江家後繼有人,趕快找我去柑仔店頭跟他喝啤酒,喝到醉茫茫,他騎著破腳踏車,幾乎站不穩。
這家柑仔店在南陽路的南陽橋口,隔壁是輾米廠,對面是廣福宮,我常幫爸爸用手推車送稻米到這裡。江哲邦傍晚下課後,常坐在店頭喝酒,他似乎喝太多了,還一直喝。他一面小聲幹譙國民黨,一面鼓勵我要發憤圖強,不要讓人看衰小。他買了一 些飼料要回去養雞,他說書快要教不下去了,每天都有人來找麻煩,還不如回家養禽獸。果然不久,他就辭職到台北一家外商公司工作。
我參加黨外運動,讓他對我另眼看待。林鍾雄常找他來一起喝酒,在國賓飯店旁邊巷子叫綠峰什麼的飯店,有時候劉泰英也參加,還有幾位大學教授,都是台中一中校友。苦悶的年代,苦悶的知識分子,躲在角落裏小聲幹譙蔣介石和老K。林鍾雄一直要江哲邦把他父親的故事講出來,要我幫忙寫。這時江哲邦似乎已有酒精中毒的跡象,他越喝越想喝,身體越來越瘦,手臂微血管越來越清楚,卻不斷拍著我肩膀要我跟他再喝幾杯。
七0年代晚期、黨外活動越來越多,白色恐怖時期被關的政治犯陸續放出來了,他們以左翼人士為主。我因為江漢津關係,經常參加他們聚會。這些歷劫歸來的難友吃飯,點菜時斟酌再三,每顆掉到地上的飯粒都要撿起來,如此珍惜食物,每一餐飯都在感謝生命,每一次聚餐都像感恩節,好像漏網之魚一樣興奮,又好像猶太人紀念逃出埃及。跟他們吃飯,對我是一種洗禮,他們很少談往事,大家靜靜地吃飯。
有一年我參加林書揚婚禮,他被關了三十多年,是被關最久的政治犯,從青年關到五、六十歲。他在獄中自修日文,出獄後還以翻譯日文為生,這種精神和毅力,令人不敢仰望。婚禮在一家老餐廳舉行,新娘是綠島難友的遺孀,賓客都是難友,大家靜靜地坐著,低聲說話,黑壓壓一大片,音樂是歡樂的,但氣氛有點像追悼會,久別重逢的難友,互相小心探問近況,平常不敢聯絡,這是第一次同學會。
記得好像是台大教授王曉波當司儀,他用輕鬆幽默的開場白,努力想把氣氛炒熱,但是大家都低聲交談,幽默在這裡找不到空間。當時,我記得有人說:「今天召開綠島同學會,我們每個人平均念八年才畢業,今天如果在座五百人,每人八年,就是四千年,亦即耶穌誕生前二千 多年,也就是在文武周公之前一千年,比黃帝大敗蚩尤還早幾百年。」賓客似乎沒有人聽到這句話,仍忙著小聲交換消息,但它 對我卻像打雷一樣,我的頭腦和情感都受到撼動。
全台灣有一萬幾千位政治犯,每一位政治犯家庭都有心碎的故事。江漢津在一九九三年去世,其實他的獨子江哲邦早走了好幾年,兒子苦等爸爸回來,最後卻讓爸爸替他送行,雖然死生有命,但命運未免太無情 了。
民進黨許多政客,在爭權奪利,比賽誰的功勞比誰大,許多人在搶神主牌的位子,有人大言不慚以為自己創造了歷史。 這時候,我總會想起林書揚、我的堂伯江漢津和一萬多位政治犯。如果他們看到這種情景,不知有何感想,或許他們早就不關心這種事了。
原載於一週刊,徵得作者同意轉錄
於 10:0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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