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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15-9/17綠島人權文化園區觀察筆記

文/詹亞訓


綠島的「入去」與「出來」


綠島南寮港。「入去」、「出來」綠島主要的港口。(曹欽榮 攝影)

   雖然待在綠島的時間僅僅兩個整天,不過實際上關於綠島的種種問題已在前後的日子裡不斷延展,我覺得,綠島真的讓我蠻困擾的。在環繞台灣的幾個離島中,綠島是我第一個前往,也讓我第一次知道原來在我們的語言中,人與島嶼之間的關係是可以透過「入去」和「出來」聯繫起來的(閩南語發音應該會讓這個描述更為生動)。為什麼我們的語言如此連結這座島嶼?比如我今日入去綠島,明天下午出來?在我所能夠使用的語言中,以及我所去過的其他地方,都不曾有過像是綠島的「入去」和「出來」這樣的印象。我想,對大多數人而言應該也是如此,若非將要前往之處具有某種封閉性,我們不會如此描述自己的行動。舉例而言,我們可能會說:「明天要入去病院開刀」,但不太可能會說:「明天要入去日本玩」,又或者我們會說:「剛從台中回來」而不是「剛從台中出來」。由於沒去過其他離島,我無法確認這是不是特屬於離島的語法,但是僅僅就綠島而言,「入去」與「出來」也已經提供了我理解綠島的其中一個方向。  


  綠島的「入去」與「出來」,的確很容易讓人聯想到漫長的監獄歷史所牽連的「入獄」與「出獄」,不過我想這件事情可能更根本地反映了綠島作為一個離島的基礎狀態。相較於在冷戰期間戰略地位突出的金門或馬祖,綠島的位置不單純是在台灣島的外緣,而是在台灣島及其面朝的整個東亞的背面,在這個意義上,綠島不僅是一個外島,而是真正意義下的離島。如此一來,我們也就不難想像綠島何以長久以來皆被統治者設置為某種流放地,而這樣的流放既是政治性的,也是社會與經濟性的,甚且是改換了型態而仍舊存續於今天的綠島的流放性質。這個流放性質,會不會正好說明了我們與綠島之間那層「入去」與「出來」的關係?


「戒嚴的身體」

  前往綠島前幾天,我給自己設定的目標是盡可能地關注並掌握人權園區的狀態,包括當下出現的人以及歷史景觀。對我而言這不是一件容易上手的工作,因此除了頗為倉促地閱讀與園區相關的一些資料之外,也只能十分直覺地依賴感官去觸碰這個島嶼所放出的各種訊息,而我認為這些感受之於困擾我的許多問題,或許亦反映了不同層次、面向的意義,而在直覺與思考之間顯示出一條路徑。在綠島,絕大多數的時候最立即的感受就是炎熱,雖然我所在的幾天並非整個盛夏綠島的陽光最炙熱的時刻,但皮膚上的灼熱感,還是不時提醒著我自己正處於一個曝曬之地、一種承受陽光的自然壓力的狀態中。人權園區所涵蓋的範圍大致上背山面海,建物高處幾乎都是過去看守「新生」的瞭望台,四周的圍牆佈滿斑駁的警語、國民黨政軍的反共符碼,當然還有牆上的刺網,囚禁的典型。

新生訓導處展示區(第三大隊)教室區。(曹欽榮 攝影)
 
  從內向外望,整個園區(按過去或許應該稱為營區)可見的、可預期的部分充斥著監視,以及訴求改造肉體與精神的目光,不可預期的部分則至少是莫測的山林與海洋,以及已然頹圮,讓人必須費力想像當時景象的新生訓導處遺址。觀察目前園區中保留較完整的綠洲山莊一區,無論是單獨囚禁的獨居房,或者集體囚禁、動線狹隘單一的八卦樓,空氣中皆瀰漫著悶熱與些許腐敗的氣味,每每踏上階梯,腳步聲便一步一步錯落在格式一致的牢房中。僅存的克難房則隱身於復舊的第三大隊之後,呈現出新舊立判、截然不同的風景,一面是蚊蟲藏匿於克難房斑駁的石塊間,另一面是嶄新的木造建築,溢著冷氣的(仿)第三大隊。這些可能是相較之下,比較容易獲得遊客注意、青睞的部分,我也在其中觀察到一些特別的狀況,而不禁聯想起關於「戒嚴的身體」的問題。與「戒嚴的身體」相關的思考與創作,就我所知,在台灣的文學、劇場與美術界皆曾有作品出現,而這樣的議題在今天似乎還是有它的意義,在此暫且先不論對這些作品與其所延伸出的創造力的評價,而是將焦點轉向進入園區的觀眾的身體,如何呈現出各種帶有戒嚴意味的姿勢。


  在我停留的短短兩天內,聽到過兩、三次父母親對他們的小孩開玩笑:「做壞事就會被抓去關…」多麼復古又多麼熟悉的威脅啊(笑),甚至有一位父親在廣場上一邊牽著小孩散步,一邊中氣十足地吶喊著:「向右看齊!向前看!」用一種大多數的台灣人其實都不陌生的古怪口吻:「ㄒㄧㄤ ㄧㄡˇ ㄎㄢˇ ㄑㄧˋ!ㄒㄧㄤˇ ㄑㄧㄢˋ ㄎㄢ!」我們甚至還可以背誦出其他更高階的整隊口令,即使不是每個人都有過軍旅經驗,因為這些事情早在學生時代便被一再地複印在我們身上了。同樣的,我們也不難想像「新生」們也曾經在某個廣場上聽著斥喝列隊,又或者訓話,當然,肯定還有其他我們不太願意去想像的事情也發生了。解嚴已經超過二十年了,諸如此類的記憶還是可以因為這樣的經驗而被連串地勾起,從踏上綠島的第一刻所感受到的陽光、已不再囚禁「新生」的空的房舍,一直到穿梭於其中的各種身影,似乎都還在用各種形式傳遞關於戒嚴時代的訊息,而那個在烈日下勞動的、受監視管制的、被稱呼為「新生」的身體,和這個時代的我們的身體之間,是否其實還殘留有某些屬於「戒嚴的身體」的相似性?那麼,在什麼意義上我們說台灣已經解嚴了?戒嚴時代過去了嗎?或者,我們的身體走過那個戒嚴的時代了嗎?


八卦樓牢房。(曹欽榮 攝影)


理想的觀眾?或者理想的園區。

  無論如何,綠島人權園區畢竟是個肅穆的地方,見證了許多發生於他人身上的苦難,以致於當園區內出現某些非比尋常的評語時,總不免讓人覺得有點不適與尷尬。比如有不少人其實覺得獨居房是個還不錯的套房,比如有人看到格式一模一樣的八卦樓後覺得:「就這樣?」,比如有人認為白色恐怖是統治者考量到治理效力的必要之惡…。對於諸如此類的事情,也有責備這些觀眾無知的聲音,又或者覺得台灣民眾的人權素養還有很大的再教育的空間。不過我覺得我所感受到的綠島人權園區的價值,不在於作為某種教化的場所,企圖將觀眾教育成一個理想的觀眾,而是它提供了一個開放且持續生成變化的歷史空間,其中遺留有許多歷史的痕跡值得我們用各種方式慢慢去體會、去談論,讓不同的聲音在園區裡遭遇,或者因園區而發聲。或許有時候我們也沈默,練習聆聽,那麼,也許我們還會在那些令人尷尬的評語中發現這樣的問題:為何園區觀眾的反應是「就這樣?」人們何以期待某種陰暗、潮濕、不忍卒睹的監獄景象?我們究竟如何想像白色恐怖?而台灣社會又如何面對過去統治者的暴行?如何面對受難者與其親友所承受的苦難?如果我們再次垂首不語,也許我們也應該思考,關於台灣的、苦難的歷史,我們的思想和語言何以如此貧乏?這些都是自綠島這座島嶼延伸而出的問題,而我所期待的不是一組公式化的答案、成為一個理想的觀眾,而是各種問題能夠以各種姿勢緩緩攤開的空間,一個理想的園區。

15:3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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