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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返禁錮青春的綠島

口述/黃坤能 撰筆/陳彥斌

▲黃坤能參加今年「綠島人權藝術季」開幕活動,是自1986年離開綠島後,第一次重返綠島。(曹欽榮 攝影)

 在綠島「住」了十一年,但直到這一次,我才知道綠島原來這麼美麗…。

 5月15日上午,當我坐著的客輪,迎著金黃色的陽光,從台東富岡魚港出發,航行太平洋海上時,心頭不自禁就翻轉起來!想起1975年的12月間,我和廿一位難友被五花大綁,警戒森嚴的押在一條漁船上,前往和現在這條客輪同樣的目的地-綠島!

 說是「五花大綁」,不是形容詞,而是被姆指大的粗麻繩,結結實實的從兩邊腋下綑住,往上繞過頸項,再往下垂到後背的兩端麻繩,則適好給全副武裝的警衛(警備總部情治人員)牽住。此外,我們被兩人一組銬著一副手銬。同樣約莫是上午九點多的時光,押在那條漁船上。只是當時肅殺氣氛中,心頭悲憤交集,腦子圍繞不去的念頭都是:「此去火燒島!我還有機會回台灣嗎?」

 十二月間的太平洋風浪不小,簡陋的漁船在航行時搖晃很大,約二小時的航行讓我頭昏目眩,到綠島碼頭,下船即被押上一部軍用卡車,卡車帆布密閉直奔綠洲山莊。這一進去,就是忽忽十一年餘的歲月。

 十一年中,我只出過綠洲山莊三次,但三次都只是被押往流氓訓導營看牙醫。因為綠洲山莊沒有醫療所,所以難友除非刑畢返台,否則只有重大病痛就醫才有機會離開「綠洲」。而流氓訓導營就在「綠洲」隔壁,所以始終沒機會看到綠島的盧山真面目。

 比起被押解所坐的漁船,現在坐的客輪既平穩,又舒適,不到一小時航程就抵綠島碼頭。這是我1986年離開綠島後,第一次重返綠島。同行的當年難友還包括作家陳列、畫家陳武鎮,以及和我一樣住在台中的高波、李伸等三、四十位。

 高齡八十幾歲的李伸因老伴過世,子女在外工作,獨居的他,此行由我這位常被稱為「最少年的政治犯」同行照顧。說是「最少年的政治犯」,我也已56歲了,只是在白色恐怖的政治難友中,我確實永遠是李敖口中的「科多莫(日語小孩子之意)」。(李敖是我在景美看守所時的難友,他總以「科多莫」喚我!)

 我十九歲就被逮捕,罪名是參與「台灣獨立會」叛亂,被軍事檢察官以唯一死刑的「二條一」起訴,「幸運」獲判無期徒刑,坐了十四牢,直到1987解除戒嚴前夕假釋出獄。該案逮捕多人,同案鄭評哥被判死刑。事後我曾聽當時在外役監服刑,有看到鄭評哥上刑場的難友說:「你鄭大哥很勇敢,上刑場時拒絕獄卒攛扶,舉止非常平和、態度平靜,很了不起!」鄭評哥雖然已離開我們三十幾年了,但他永遠活在我的心中,他為台灣、為信仰付出他的生命!

 參加這次「2010綠島人權藝術季」,在綠島兩天一夜,活動行程非常緊湊。回到曾是我十一年的「窩」-綠洲山莊時,心頭難免一再悸動,畢竟這裡禁錮我十一年的青春,這裡有著太多太多不能磨滅的記憶!尤其是走過一間一間牢房,昔日難友一個又一個身影相繼浮現,儘管已是三十年前往事,記憶竟還如此清晣,真有「彷如昨日」之感!

 囚房大都保持原貎,約四坪大的空間,我們囚禁時代是六人一間,和以往相比已算不錯,據說更早之前,因牢房不足,最多時曾一房關了十幾人,睡覺都擠沙丁魚似人貼人,難友若尿急起來,尿尿後就找不到睡覺空間了!新生訓導處園區為了加強參觀者的真實感,囚房內現也製作了栩栩如生的臘像,這些臘像有在下棋、有在看書、有的坐在囚房內發呆,也讓我憶起當年來到綠島掉下的第一滴眼淚!

 當年第一天被押到綠島,關進牢房後的第一頓飯,當外役難友從小洞中推進來,我捧起飯碗就心頭一陣酸楚!不是飯太少,也不是菜太差,而是一碗飯中,約近半碗都是米蟲。一條一條米蟲清楚可見,嘔心得食慾盡失,從小不曾吃過苦的我,想到此後餐餐都要吃這種米蟲,眼淚就不爭氣掉下來!

 但眼淚只敢偷偷的流,怕同房難友看笑話;而當我偷偷瞄其他難友如何面對這碗米蟲飯時,卻發現他們根本「視若無睹」,一口一口扒進嘴中,吃得津津有味;在「別人能,我也能」的刺激下,我也扒光那碗米蟲飯,且第二頓起就習慣了!十一年的綠島牢飯都是米蟲飯,那是因為綠島是國民黨明訂的戰備區,戰備區需有半年以上存糧,所以吃的永遠是戰備的「舊米」,而綠島濕氣極重,存放的白米很快就會長蟲。

 牢房歲月也不是都辛酸和眼淚,難友也常苦中作樂,尤其是我這種「無期」,出獄遙遙無期,較不會幻想、奢望自由滋味,較能「既來之,則安之」!加上那時尚未成家,沒有妻小掛慮,我在牢房中讀書、做運動,有時也彈吉他。彈吉他除了自娛,有時也能用來掩護,我就曾用吉他聲音掩護前新竹玻璃董事長陳啟猛難友煎甜糕,現在想起來還覺得很好玩!

 曾是富商的陳啟猛,也是政治犯,我們在綠島時是同房同窗。他很喜歡吃甜糕,家人於過年時為他寄甜糕,但甜糕要油煎才好吃,他只能拜託廚房幫忙,有時則自己偷偷在在牢房內煎。但這違反牢房內不能用火的大忌,且牢房管控嚴密,那來的烹煎用具?

 我們是偷藏瓶子的鐵蓋,以及設法弄到沙拉油,在警衛不注意時,用衛生紙浸沙拉油,塞在鐵蓋裡起火,把甜糕切成一小片一小片放在乘湯用的鋁盆中,慢慢的煎烤。每次陳啟猛燒烤時,為免聲音外洩,我要彈吉他,又為免起煙外冒,同房的王如山負責在窗口煽風。非身歷其境的人無法想像,要吃一小片甜糕竟要如此大費週章!不過,如今回想起來還是覺得很有趣!

 參觀「垂淚碑」則感慨萬千,一片長長牆壁上都是密密麻麻的名字,其中當然有我,也有很多同期坐牢的難友名字,勒刻上面的都是政治犯,名字後面的括弧,一一標示著死刑或刑期。我一一審視名單,認識的難友不少,但尚有聯繫的卻不多!有的已往生,更多難友出獄後為現實生活打拼,以彌補對家人的虧欠,一轉眼都三十幾年了!

 在這片長牆下追憶、沈思!一堆一堆觀光客來來去去,雖然也有人肯定牆上的人們,為台灣的民主、自由犧牲。但有不少年輕人走過卻嘻笑自若,甚至有人批評此舉很無聊!聽到一次這種「沒血沒淚」的話語,心頭就一次刀割!國民黨教育何等成功呀!我們的孩子!

 綠島確實是小島,走到那裡幾乎都可以眺望到藍天碧海,青翠山脈,真是美麗。幾處海岸不僅整修良好,且舖有步道,到處都可以散步、觀景、休憩。幾家燒烤店播放著熱門音樂,年輕男女穿著寬大夏日T恤,三五成群穿梭其間,熱鬧的歌聲、笑聲傳到店外的馬路上。這裡已不是當年人人談之色變的「火燒島」,而是十足的「渡假小島」。

 此行唯一遺憾的,是未能盡情暢遊綠島。當年關在綠洲山莊時,即曾耳聞綠島的「觀音洞」很漂亮,「海上溫泉」更是世間稀有,但這次因行程以「人權」為主,未能造訪這兩處我嚮往已久的綠島聖地。所以回程中,我決定回家後和老婆及兩位女兒好好規劃,今年暑假安排一趟「綠島行」,讓她們參訪我「住」了十一年的地方,也全家一起體驗「綠島之美」。

 感謝主辦單位的邀請,讓我有機會重返綠島,撿拾三十年前的禁錮青春,回顧台灣人權、自由、平等的發展腳步。也讓我第一次知道,關了我十一年的綠島,原來如此之美!

08:4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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